四十四 (第1/2页)
吃过晚饭,林满江一直坐在书房翻看老照片。这一幅幅老照片是齐本安筹办集团八十周年大庆时,专门安排人给他复制的,装在一个又大又漂亮的相册里。齐本安干这种事还是很称职的。照片灰黄:当年的朱家祖宅、当年上海法租界的福记中西货品贸易公司,当年他那年轻的小开外祖父朱昌平和年轻漂亮的外祖母谢英子,还有儿时的舅舅朱道奇。旧照中没有他母亲。他母亲朱多鱼在战争年代就被这两个革命者当成多余的累赘送人了。多年后年轻的革命者掌了权,又过了许多年,想起战争年代的遗憾,才派人寻找失去的骨肉。他们找到他母亲的时候,他母亲纺织女工朱多鱼,已嫁给了京州煤矿工人林强柱,且有了他林满江。现在他成了副部级的董事长兼党组书记了,下一步就是正部。副部到正部是关键的一步,很多人奋斗一生止于副部。他革命的外祖父朱昌平,就止步于汉东省副省长,而他则很可能在几个月后就任汉东省省长,中组部的考察已经开始了,这时候太关键了。
林满江抬起头,把目光停留在对面挂着的书法上: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。是啊,君子当自强,他平生最大的一个梦想,就是在官职上超过抛弃了他母亲和他的外祖父。旁边还有一幅骏马图,骏骨铮铮似铁。飞扬的鬃毛、腾跃的马蹄,放射出蓬勃精神。这很像他,他从小到大就是那么蓬勃。可惜的是,这幅作品的技法不甚高明,作者不是别人,正是死党靳支援。靳支援喜欢画几笔,据说每尺上万,林满江不太相信。他也曾想过,找一位当代的大师名家画一幅精品,但碍于身份,怕被人非议,只得将就了。诗画言志,有这么个意思就成。
这时,林小伟笑眯眯出现在他面前:爸,我妈说,你要接见我?
林满江脸上现出慈祥:浑小子,到底回北京了,把老爸忘了吧?
林小伟忙道:没,没,爸,你看,妈一招呼,我不就回来了吗?!
林满江一把搂住林小伟的肩头:小伟啊,爸要好好和你谈谈!
儿子笑问:是老子和儿子的谈话,还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?
父亲笑答:当然是两个男人的谈话。所以我就没让佳佳过来!
林满江让林小伟在身边坐下,一手搂着儿子,一手指着相册说:儿子,老爸今天要和你讲点历史,也许对你未来的人生会有所启示。
林小伟看着相册上第一张历史照片:爸,我知道,中福集团就是从这里起家的,这是你们家祖上的老宅!当年把它卖了五根金条,想救一个共产党的大人物,没成功,就用它做资本——在这里,林小伟指向另一幅照片:创建了上海福记公司。
林满江感慨道:所以,儿子,这个中福集团从理论上说,是我们福记后人的,我外祖父朱昌平在他的革命回忆录《上海福记公司始末》里说得一清二楚,当时救刘必诚要十根金条,党组织的经费——也就是交付定金的那五根金条,实际上被执法处长收走了,后来又被抄家军警分赃了,真正创办上海福记用的就是朱家卖祖屋的五根金条!
林小伟说:爸,这个历史事实组织上是承认的吧?后来福记不是有一半的私人股权吗?回忆录里说,是朱昌平把股权给主动捐献了!
林满江叹息:是啊,捐献了,西柏坡会议后,党有个决定,不再搞党营工商业,决定私人退股,朱昌平这些革命者没接受,把自己的股份当特殊党费交给了党组织!这就让我们这些后人成了无产者。儿子,无产者不是一个简单的名词,是一种生活状态,你可能不会理解。
林小伟说:我理解!不就是穷嘛,当时都穷,也不是我们一家。
林满江点点头:你出生在九十年代,你懂事时,已经改革开放了。
林小伟说:爸,你是说你的童年、少年,在京州矿工新村的时候?林满江道:是,矿工新村。两间平房和两张木床全是租公家的,吃饭的桌子是炮药箱改的。我们一家的全部家当不值一百元人民币!
林小伟说:那是惨了点!不过,这种情况棚户区现在也还有呢!
林满江一声叹息:是啊是啊,我知道,发展不平衡嘛!儿子,我继续说!老爸出生于一九六〇年,那是个灾难的年代,你奶奶月子里只吃了六个鸡蛋,弄出了一身病,后来死于肺炎,这想想就让我痛心!
林小伟说:我知道,我奶奶一出生就在战乱中被抛弃了……
林满江道:是啊,对第一代革命者来说,这是必然的选择。他们为了理想可以抛弃一切,不但抛弃物质财富,甚至包括自己的亲人。
林小伟说:爸,他们真了不起,今天像这种纯粹的人太少了!
林满江笑了笑:小伟,你有些像第一代革命者,家境富裕,不知贫困为何物。你如果生长在贫民区,对贫穷有刻骨铭心的记忆,就不会迷恋这种所谓的纯粹了,比如,对那个切·格瓦拉,我就从不迷恋!
林小伟争辩说:爸,我不同意你的看法!任何一个时代都要有精神力量,我们今天恰恰缺少这种精神力量,走遍地球村,到处都是利己主义的物质动物,财富成了衡量成功的主要标准,这是不道德的!
林满江注视着儿子,口气严峻起来:难道贫穷就是道德的吗?
林小伟说:贫穷当然是不道德的,***早就说过,贫穷不是社会主义!但对财富的极度追求,无休止的占有欲,肯定是不道德的!所以,西方很多富人都写下遗嘱,把财富捐献给社会!我觉得朱昌平当年把福记的股权捐出来,除了政治因素,也有自己的道德要求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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